父親的舞蹈

我曾經試圖理解你,像春耕的牛費力地犁開土地,卻距離地殼下的岩漿千里萬里;
我只看到你的文章被官話套話壓榨了銳氣靈氣,卻從來沒有想過你本來擁有著藝術感覺。
你曾經對朋友說,你跟我「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慈愛而難理解的父親......

【朱琦】父親從舊金山海關的大門口蹣跚走出,遠遠看著我笑了。這是我從小就很熟悉的微笑,只因歲月而添加皺紋,但這一次笑得太衰老太憔悴。雖然我已有了精神準備,他的病容還是讓我又驚又痛。父親走近了,頭髮是他四十歲之前才有的烏黑,面色是重病患者才有的灰黑。在烏黑和灰黑之間,從頭頂到兩鬢,透出齊刷刷的花白髮根。我想起半個月前母親在電話裡快慰的聲音:「你爸為到美國看你們,看孫子,頭髮都染了。」

我抓住父親的手,把頭放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淚水一湧而出。父親在拿到赴美簽證的第三天被查出晚期肝癌,醫生說他只能活一個來月,即使是延長一點兒生命的治療都已經無濟於事。我拒絕相信這樣的診斷,然而現在看到父親病容,不得不想到可怕的病魔正吞噬著他。

第二天去了簡幼文醫生的診所,檢驗報告很快就出來了。父親的病在急速惡化,簡醫生說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原本想讓他在美國住上一個月的打算都已顯得奢侈。「你只能面對現實,」簡醫生對我說:「你唯一能做到的是讓你父親最後的日子過得愉快些。」

正是暑假,我想每天都陪著父親遊覽。然而,他的體力一天天明顯下滑,走一會兒路就得上車休息。有時他昏睡不起,我每隔幾分鐘回到車窗前看看他,怕他再也醒不過來。縱然酣睡一兩個小時,也只能換來十來分鐘的精力,剩下的路程就只能靠他的堅強、忍耐和含蓄了。父親一生,受過許多冤屈委屈,甚至在文革中身陷大牢,但從不把苦澀流露在臉上,尤其是在家人面前。現在他虛弱不堪,仍然睜著沉重的眼皮,露出憔悴的微笑,發出沙啞的聲音。他像昏昏欲滅的煤油燈火,猶自掙扎著,想吐出生命的光焰。母親和我深知他的個性,不忍看著他苦苦撐持,把每天遊覽的時間越縮越短。這天午餐過後,父親忽然說:「咱們去柏克萊大學看看吧!」從前我在柏克萊教書,許多思念家人的信就從那裡發出去,父親大概因此對這所大學別有情感。我連忙收拾好東西,驅車前往柏克萊。快要到達的時候,父親睡著了,我把車停到海灣旁邊的一個小公園裡,直到他醒來。

進了柏克萊學生城,已是黃昏將來的時刻。我轉來轉去找不到停車位,暫且把父母、妻子和兒子放在有名的柏克萊學生街,讓他們先沿街走走,最後到校南門前的大路口跟我會合。汽車在擁擠的馬路上緩緩前行,透過後視鏡,我看見病弱的父親被馬路邊年輕的人流包裹著,他們捲起的青春氣息使父親越發顯得虛弱疲憊,我的眼淚又止不住紛紛落下。

一陣音樂聲浪輾過嘈雜的市音,透進我的車窗。車往校園前邊的橫街一拐,我看見賽拉巴特劇場前的學生廣場上擁滿了起舞的年輕黑人。他們跳著喊著,無數個手臂甩著擺著,其中夾雜些奇裝奇服,紅髮綠髮。更瘋狂的是樂聲,奏樂的人從遠處雖然看不見,驚天動地的聲浪卻讓我不難想像有多少人在拼命地敲擊著。我有些擔心起來——父親能承受這種瘋狂的音樂嗎?能看慣這些熱舞勁舞的年輕人嗎?

從小時候記事起,父親就在忙黨務工作。年輕時他是縣城裡有名的秀才,於是就成了歷任縣委書記的筆桿子,寫材料時常寫到三更五更。後來他做縣委辦公室主任,做宣傳部長,做工委書記,一生都在寫材料、讀文件、講政策。我對他的案牘勞形既憐惜又不解,一直不能明白他為什麼對那種在我看來充斥了假大空的工作如此認真投入,更不能理解他是以極其神聖的情感去忙碌的。他真正是政府宣傳了幾十年的那類勤勤懇懇、埋頭工作的人,即使是退休以後仍然忙碌異常,忙著做居委會主任,給鄰居們排憂解難,要不就是給政府工作人員免費講黨課。儘管我對父親的助人熱情乃至奉獻精神不無欣賞,卻總是覺得驅使他的那種精神動力過於正統保守。他的能幹、堅韌和善良,都因為染上了太多的官方色彩和文件氣味,而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

我終於在路邊找到停車位,然後一路小跑,想把父親攔截在賽拉巴特劇場前的學生廣場之外。可是,等我趕到校南門前的大路口,只有妻子在那裡等我。我心裡一急,拉著她就去學生廣場。

「這樣的場景,我爸恐怕受不了。」我說。

妻子說:「你不知道爸媽有多高興!」

我仍然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學生廣場。眼睛掠過起舞的人群,我瞧見了父親。天哪!他在起舞!他輕鬆自得地扭動著略顯肥胖的身子,雙手一前一後地甩動著。他的舞姿比不得年輕的黑人們,卻至少比我來得像樣。更讓我不能相信的是他的面孔,那上邊笑逐顏開,帶著生氣,沒了虛弱,沒了憔悴。

我悄然走了過去。父親依舊起舞著,好像忘記了一切,年輕黑人們的舞姿點燃了他的雙眼,攫住了他的目光。深陷在痛苦中的母親,此時看著起舞的父親,也終於有了笑容。我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心裡湧起一陣陣歡喜、感動和讚美。或許是父親的感染吧,我發現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麼野、這麼美的舞蹈,或者說舞蹈的美從來都沒有像今天讓我覺得驚心動魄。

這是一種原地性的街舞HIP-HOP,每一個黑人都在音樂聲浪中把身體舒展得協調而火辣。火爆爆的肌肉、身材、動作,火爆爆的眼睛、表情、喊聲。雙手、雙臂、雙腿,都帶著天然的節奏,頭部、腰部、臀部,充滿了和諧的律動。一人獨舞已讓人心動神搖,何況這是上百人的大和諧,個人的舞姿變化與全體的整齊劃一構成了既讓人眼花撩亂又讓人一目了然的舞蹈方陣,頭部一甩,手臂一揚,張口一喊,讓我想到海風呼呼,海嘯聲聲,海潮陣陣。

回頭再看父親,他仍在愉快地起舞著。舞蹈激起的生命激情,如箭射出,如泉噴出,給他整個人輸送了不可思議的生命精氣。妻子舉起相機,想給他拍照,淚水卻模糊了視線。而在這片刻之間,父親的許多人生鏡頭在我心頭一閃而過,黑白的有了彩色,模糊的清晰起來,聽說過的也在一閃中鮮活起來。

——我想起了母親講述多次的學生時代的父親,他不僅學業優秀,而且多才多藝,好歌好舞,曾經多次男扮女裝。我想起了他年輕時的照片,長長的黑髮三七分開,濃眉飛揚,英氣勃勃。我想起了父親同事常常向我談起的盛事,當年,二十多歲的父親以推廣普通話而使萬榮縣聞名全國。我想起了帶我在山中打獵的父親,哼著歌子,翻山越嶺,輕步如飛,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疲倦。哦,父親,一層層政府文件高高地把你包圍起來,而我也只看到埋在文件中的你,卻幾乎從來沒有想過你也有著生命熱力;我曾經試圖理解你,像春耕的牛費力地犁開土地,卻距離地殼下的岩漿千里萬里;我只看到你的文章被官話套話壓榨了銳氣靈氣,卻從來沒有想過你本來擁有著藝術感覺。你曾經對朋友說,你跟我「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慈愛而難理解的父親。

父親,如果你年輕時能遇到像我一樣的時代,並且有錢讀書,一定會有另外一種人生。

這一天是二○○三年九月五日。我知道父親在這天黃昏的舞蹈將是生命的最後一次燃燒,光焰過後只有微弱的亮光,然後就只有灰燼,但我已把它點燃在心底。十天後,父親離開美國,回北京住院。三十天後,在十月四日一個細雨霏霏的凌晨,父親安詳地入睡了,再也沒有醒來。(寄自加州)

【轉載自世界日報副刊】

來源:電子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