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母親生在農家,且家裡吃飯人多,沒有機會讀書。正因為母親沒文化,所以把許多犧牲當成「理所當然」。
我們家除了母親,誰都出去旅遊過。每次全家出遊,母親都自願一個人留在家裡,有時我隨口說:「媽,一起去吧!」母親就會說:「我不去。我走了沒人看家……去吧!你們快去!」聽母親這麼說,我們就心安理得地扔下母親,出去玩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居然當成了習慣。
有一年夏天的某一天,公社廣播站傳出近日有強颱登陸,要求每家各戶做好安全措施。果然那幾天,天總是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左鄰右舍人心惶惶,許多人開始轉移貴重物品。我們家也不例外,父親把家裡值錢的東西,幾乎都搬到了住在鋼筋混凝土結構房子的二叔家,並且帶著我們去二叔家過夜;當然,除了母親。
強颱登陸前夕,我站在二叔三樓的陽台上,俯瞰田間農舍。突然,天上烏雲滾滾,好像天空隨時會垮下來,風從四面八方橫衝過來,打在雨棚上嘩嘩作響。父親說,今晚可能颳颱風。我心裡很害怕,我怕老天失去溫柔,怕明天起床家會成為一片廢墟,更怕再也見不到母親。憑什麼我們怕死,母親就該不怕,是我們的命比母親珍貴嗎?
我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來,像是被風吹得急遽旋轉的風車;風越來越大,我便越發不安心。
我拗著要回去,父親不理解地說,天快黑了,叫我明天和他們一起回去。我不聽,硬是衝下了樓,讓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
天烏得厲害,風裡來的幾滴水珠打在臉上,更像打在心裡。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冷進骨髓,冷進血液,冷進每一個細胞,以至我的身體顫抖起來;我抱著頭一路飛快朝家中奔去。當我敲響房門時,聽見母親叫了聲:「誰呀?」我應道:「是我。」屋裡沒開燈,只聽見拖鞋著地的聲音,然後看見母親掀開窗簾的一角,露出驚疑惶恐的臉,仔細瞧瞧外面,認準確實是我,才慌忙將門打開。當我發現屋樑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死死頂著,這一刻,我終於沒忍住,眼淚和頭髮上滴下來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與其說這根粗大木頭頂在樑上,還不如說頂在我心裡,這一頂就再也無法抹去。我知道,她怕。人最怕的是什麼?不是吃,不是穿,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獨,是無依無靠的恐懼。而這樣的孤獨與恐懼,母親不知道獨自面對了多少次,面對母親,我充滿了內疚與慚愧。
爸爸再叫我一起去二叔家過夜時,我怎麼也不去,叫急了,我就說:「那我媽呢?」只要有母親在,小屋就會充滿溫暖、充滿祥和,任那風橫雨狂我也不怕。有好幾次,我聽見母親無比驕傲地對鄰居說:「我家天仁最心疼我,這孩子有心哩!」母親就是這樣容易滿足。
移居美國,離家更遠了,遠得母親連想也不敢想。每次打電話回去,我問:「爸呢?」母親說:「你二叔請客,去吃飯了。」我鼻子有些發酸,說:「媽怎麼不去?」母親語氣顯得無所謂:「也沒什麼好吃的,那些東西我都吃過……」頓時,我眼眶裡的淚水像斷線珠子順著臉頰滾下來。
我心裡不住發誓:我一定要接母親來美國,帶她出去旅遊,直到她玩得不想再玩為止;我一定要讓母親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
來源:世界日報家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