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從阿拉斯加來洛杉磯探望母親,我們相約在她母親家見面。在伯母家雅緻的客廳看到伯父親手寫的一副小小對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僅僅10個字,把主人的風範都呈現出來了。我無緣認識他老人家,但這副對聯的意境卻勾起我兒時的回憶。父親當年教我們兄妹背「陋室銘」的一幕,居然超越半個世紀回到眼前。
迫不及待,拿起電話與北京的老哥較量背「陋室銘」,我們隔洋用潮汕方言背。當時,古文、唐詩,父親都以國語教我們朗誦,唯獨「陋室銘」用鄉音,什麼原因,我們兄妹都說不出所以然。
1940年,我們隨教學的父母,從廣東的汕頭市搭乘木船衝出日本的封鎖線抵達香港。才住了幾個月,日軍的鐵蹄已逼近香港,一家又趕搭輪船直奔越南投靠嫁到當地的姨母。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父母親才回到南越首都的僑校執教。校方在教室後面加建了教員宿舍供教師眷屬居住。宿舍除了個透亮的天窗外,簡陋得連窗戶也沒有,唯一的出口,就是通向教室的走道,我們進出都得經過學生的課室。不下雨,很悶熱;一下雨,就漏水,母親把所有的容器都用來接水,有時連床位上方也滴水,只好半夜把蚊帳收起,抱了枕頭到外面課室的長凳上睡覺。後來我也教書了,每逢讀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裡的「壯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總憶起童年夜晚叮叮咚咚的雨聲。
最恐怖的一次是在一個農曆年的除夕晚上,我們住處對面幼稚園教室,沒有一絲預警,突然「轟隆」塌下,成了一堆廢墟。牆全倒了,桌椅鋼琴都被埋在瓦礫中!適逢年假期間,否則,幼稚園上百個孩子和老師,恐怕都難逃一劫。
說到古文觀止裡的「陋室銘」,又想起另一段「古」。1975年,南越易幟,當局於1978年召集西貢、堤岸(現今胡志明市)的華文教師,宣告我等已失去人民教師的資格。於是,為了生活,可賣的都拿去變賣,沒東西賣了,書報也拿去換糧食。活不活得下去誰也不知道,斯文掃地又算得了什麼?直到某一天,我又去賣書,那天是一個已當了老師、平日也愛寫文章的女學生陪我去,我騎單車,她坐車尾,用雙手幫我提著兩籃書。在收買「廢紙」的攤位前,看到論語、古文觀止等書被「白丁」剝了皮,封面丟在地上,內頁放在秤上論斤算錢時,我的眼淚忽地奪眶而出:「沒有了,我要永遠失掉它們了!」這才知道我仍然很在乎這些「廢紙」!
1979年抵美,跟定居台北的2位同事兼摯友聯絡上,談起往事;不久,一箱箱的書從台灣陸續寄來,想得到的書,好友都寄了,只為了彌補我心中的創傷。這批救濟品,是我初來乍到的生活動力,我們夫妻分頭找工作,外子第8天就做粗工去,我也到工廠學縫衣。雖有2個未滿5歲的孩童,但一毛救濟金也沒領過,到底這批書籍的價值更可貴!大動亂後,不但全家人都平安地活下來,還能重聞書香,返回華校教學,真是感恩不盡!好友的情誼令人刻骨銘心,世道美好,人間有情,夫復何求?
陳伯父說:「室雅何須大。」父親說:「人到無求品自高。」又云:「知足常樂」。知足,陪我們度過雖貧不苦的童年,助我們一輩子處逆境而不易其志。童年居陋室,陋又何妨?(李永潔)
來源:世界日報